小董科长和干事们不上车，而是在前面跑步行进，轰轰烈烈指挥着把师长的车引到大院一角的比较漂亮的师招待所。那个招待所289师也比不上，看来就是集团军机关也难达到，一大一小一红一黄两座靠山坡装饰气派的楼房，门前停车场竹林茂盛，地上却既看不到积雪也看不到一片落叶。董科长和干事们动作利索地帮着忙，把行李拿到准备好的一间起码有七八十平方米的大套房中。

寒星没想到盖祥军长会亲自来这里等他，感觉是否应该马上去看军长。进了房间，刚想跟干部科长聊几句’一看他已经出去了，站在走廊里’声音不算太高却让寒星听得很清晰地骂道：“你妈了个……管理员！管理员……怎么搞的？怎么没准备水果？咋球整的？不想干了吗？”

他们听到管理员嗵嗵地跑过来立正听训，看来没有新师长在屋里，干部科长也许能给一拳一脚，训得像什么似的：“你妈的头上午就给你们布置了，晚上七点了啥都没摆上，不想干了吗？不想干都给我滚！”

这个“滚”字让寒星和289师的作训科长一下想起海训演习场上的情景。管理员是个小少尉，立刻带着招待所的战士们嗵嗵嗵地跑着，拿水果，拿消毒毛巾，也不敢说话，在干部科长面前吓得跟见了老虎的猴儿们似的。

289师的作训科长悄悄跟寒星笑道：“干部科长都连卷带骂的？就是和咱们师不一样！其他科长怎么样可想而知啊！”

小董科长又回到房间里来了，一脸轻松惬意，好像谁都没骂过一样：“师长，我骂他们一顿！这球整的，我们上午一接电话就通知了，叫他们立即更换被褥，准备点水果，球行动一点没样子！咱们师的条件不好啊，师招待所去年刚装修了一下，上面来人太多，招待不好说272师架子大，师长是咱们自己的首长了……”

“好，条件比军区都好！”寒星笑着。

“就是没暖气’搞个空调晚上还能睡……”董科长很熟练地试着空调风，突然小脸儿一变又喊：“管理员！你妈了个……”

寒星不客气地给他止住：“董科长……你嗓门轻点儿好不好，等会儿再说，咱们坐下好好说会儿话！”

“是！师长！”董科长立刻就在一边椅子上笔挺地挺着胸脯坐下了。寒星坐下不客气地说广你们干部科可是干部之家呀，对干部应该和蔼，在新师长面前，成了简单粗暴的典型了吧？

董科长一下愣了，瞪眼看着寒星，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年轻英俊的脸红到脖子，汗刷一下下来。

他急忙擦着汗，站起来一个笔直立正，突然变成很地道的河南口音不好意思说道：“噫，师长，嘿……师长说句实话，我心里还琢磨，你对咱们这个师很熟悉哩！”

“非常熟……”寒星拿着热毛巾擦把脸笑着，“就是一次没来过！”“你当过那么大首长的秘书……”小董科长又咧起漂亮的红嘴唇笑了，检讨起来也特别坦率，“师长……那我就知道了！说句实话师长，我本来不是这种性格，在家高中毕业考上陆院政工系，分到这当排长脾气可文静哩。可那不灵哩，这部队这传统，敢喊，敢骂，敢批，大嗓门儿，那才能吃得开，能当主官，好发展，所以必须就朝这方面设计。不然靠啥带兵取得领导信任？软了呱叽的谁拿你都不当块菜哩？从当副指导员就开始改变，到团里师里那更得变！”

“那看来你脾气还不是最火爆的？”寒星说。心里也明白272师的干部已经对他的情况有多么了解。

“那家伙，说句实话，师长，”英俊的小中校坐下来咧嘴笑着，说起话还是挺有干部科长样子，挺亲切，“这还是师机关，到部队你看去，时间长了你到部队看去，这部队，能打仗，二杆子作风也有传统，好多领导都想改变，也受限制，可是狐狸尾巴总是要露出来不可的……”

“老家哪里？”寒星笑着，心里猜他离河南不远。直呼呼儿，冲呼呼儿，还不算油呼呼。

“山东郊区，河南商丘！这部队兵源从历史上都是以东北、山东、四川、河南为主，其他省份时多时少。师长是湖北荆州的，跟我们河南也算近邻哩。听说嫂子也在军区机关工作？咋不一块儿过来照顾照顾师长？”

“离不开，还要照顾孩子和老人……好！”寒星舒展着胳膊赞扬说，“这种天性很好吗，关键用在什么地方！体育活动怎么样？”

寒星从内心感到一种激情。在学校足球队踢左中卫，也是左脚。乒乓球不专业，却有一手侧身变线猛抽，侧着身子一板过去，带一点弧圈的。

“那可是火着哩，篮球过去打遍周围，油田都不是对手。915团和977团已经成立了橄榄球队，差距大点儿，师演出队军区拿第一！”

“你们那个第一……从豫剧团借了演员吗？”

“噫，那完全是有可能的！咱们272师喜欢争第一，急了弄虚造假也要争第一！”干部科长直咕龙通毫不掩饰，“演出队这个问题我不太清楚！听说师长乒乓球打得还不错啊？还是左手直板儿？了解首长的基本情况也是我们干部工作的本职嘛，师长！”小董科长笑了，又笔直站起来，对师长显得崇敬而亲切，“盖军长乒乓球也打得好着哩，和世界冠军乔云平都打过。师长，我向您汇报一下，今晚计划是这样安排的：师里先举行一个小型欢迎仪式，军长在师机关宣布命令，全体党委成员陪师长吃顿饭，接一下风，而后盖军长主要还想跟师长玩一把乒乓球哩。师长您看我们安排的咋样？还有啥指示和要求？最近几天我们干部科就负责师长生活和工作上的安排了！”

“很好！”寒星很干脆，知道有些形式主义还是要进行，他做了准备，“盖军长很热爱体育活动吗？”

“最爱篮球，乒乓球是个怪板儿，打得咋样儿不敢说……比较计较胜负，跟兵打，输了也红脸哩！他这就带着师里领导们过来了，师长您先稍坐，我去迎接一下……”

寒星听到盖军长带着272师气势磅礴的欢迎阵势过来了。

盖祥军长祖籍东北，也当过272师师长。寒星早就听说过盖军长的许多故事，其中包括差点都没当上兵。那时候盖祥在乡里念初中，体检要由老师带着到乡里坐车再到县里。他起得挺早，老师起晚了，赶到乡里车已经走了。老师迷迷糊糊就说算了吧，你没这个运气。盖祥却不听，自己跑了几十里追上了体检的车。人伍因为个头儿比较大，分到炊事班，捞不着训练，在步兵中不能出人头地。一个人偷偷跟着步兵班动作练，用擀面杖练刺杀，用石块练投弹。大比武的时候，连队让他代表比赛炊事技术，他去了，投弹一出手70多米，刺杀尖子选手没一个刺过他的，人称小钢炮，从此当了步兵班长，又提干当排长，多次参战，立过大功，直到当将军。

军长亲自到272师宣布命令，说明他对寒星的就任还是高度看重。今天他穿着毛料将军冬装，脸黑，毛料冬装显得颜色更深，将军的黄帽圈和肩章显得更亮。王春风在他身后跟着，后边十多个272师的大校上校，都穿着干净整齐的毛料冬装，金色的校官肩牌。这种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机会，对于这些野战部队指挥员是不多的，除了这样一些特别需要的场合，大部分时间都是冬季作训服，夏季迷彩服3这群领着这支部队干的主官、副职们，穿得正正规规走在军长身边，感觉就跟一群小伙子一样，开个玩笑，互相攻击一下，朴实可爱，凶猛可畏。

“军长，我们装备部海训立了集体三等功，部长也相当于个人三等功，这回陪师长喝酒，张部长得自残三杯！”

“他妈的你们977团多要了30万装备维修费，啥解决了什么关键性问题？我们975团训练场改造都是战士用脸盆端石头，一分钱也不给，能哭的孩子多给奶吃，那就多喝点酒好不好！”

后面乱哄哄的，王春风走在军长身边，却显出儿分因寒星到来的悲壮，把寒星甩到码头上的事也早忘没影儿了。

上级机关也都知道王春风有股二杆子脾气，谁也别想拿什么权威来吓住他。从基层当指导员就这样，谁要非说哪个事是上级让干的，他觉得不对，立刻就敢摸电话去问，你说哪个领导，他就找哪个领导，问问到底说过没有，说说这个事到底该怎么干。正是这种冲劲，加上不一般的能力，使他在272师的发展道路中始终占据一种十分特殊的优势，不靠关系不靠门路，却总是运气不坏，不仅当过基层指导员，还当过师党委秘书和干部干事。当272师政委已经3年多了，将军的黄帽圈已近在咫尺，据说提副军就是今年的事，还没任何争议和有竞争力的对手。

他这位师政委不仅在政治思想教育的大事上很过硬，军事工作上该决策该干预的绝不客气，部队管理上的小事抓得也特别狠。272师规定不是双休日不许干部战士骑自行车上街，王政委经常亲自带着警备队的纠察在街上巡査。一个排长偶尔冒险骑自行车带着女朋友，正好被王政委带领的纠察队撞上，政委亲自撵得那个排长呼呼蹿，上去一把就把排长拽下来，把人家女朋友摔成轻伤住了院。王政委下连队，看见哪个兵的内务搞得不顺眼，拎起来从窗口就扔出去：“10秒钟给我捡上来！”师机关大会，个别人进进出出，王政委一抬头，立刻宣布停会，全部机关干部拉到大操场跑步！让师医院的救护车在一边停着，跳下的接着拉走，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敢开会进进出出的了。

272师之所以是一支作风过硬的好部队，是因为有很多特别过硬的好传统。272师的训练水平特别高，就在不几年之前，从师长、政委到战士，人人腿上平时都绑沙袋。战士的母亲为儿子缝沙背心，鼓励儿子练兵争光。团、营一级干部必须人人跑五公里达标？名营长竟然在五公里越野途中跑死。几乎所有从这里成长起来的师团干部都深深记得跑五公里跑得脸发白、发青、发紫、吐血，几乎跑死的经历。为训练竞争超过极限在272师是光荣的，军区考核军事训练一级师，每个集团军只评一个，师领导跑五公里越野是必考课目，有一个不及格就全师取消资格。王春风政委这样近50岁的人，也能跑到二十五分钟上下，绝对优秀。

而所谓的二杆子作风在272师并非大力提倡的，相反却恰恰是各级首长包括272师自身都不断重点给予批评要求克服的严肃问题。但却是一边克服又一边不断地发扬，这的确也是个很难从教育或者实践中画一条线就能解决了的问题。

郭红垒副师长今天也来了。他现在是第一副师长，圆脸上有圈青青的络腮胡茬儿，表情上比政委相对温和，上了坦克也是一头猛狮，没有他玩不转的车型。几年前当坦克团长新装备到位，他带着一个营练了三个月，30多辆99坦克全都练趴了窝。集团军装备部批了他，盖军长却大加赞赏：“不这么练行吗？我们把新坦克全都擦得油光光的放到车库里给人参观，上了故场还不是北洋水师！”

郭红垒堪称兵种专家，年龄比寒星大2岁，任副师长已4年多了，本来还是有希望竞争师长的。

他们后边是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装备部长一大群副职或部门主官，以及主力步兵团975团团长胡林，977团团长詹海鹰。詹海鹰是刚刚从俄罗斯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回来，一个身高79厘米的潇洒帅哥，跟寒星比较熟，也是这里边跟寒星最可能惺惺相惜的人物。当然他首先会毫不犹豫地站在272师自己人一边，跟975团团长胡林是陆院同班同学，年龄比胡林还小一岁，任团长时间不长。看着漂亮，在外边毫不隐讳自己当连长就打过战士的历史，这在272师是搅在优点中的最大陋习之一，屡经教诲，总是若隐若现。本来郭红垒要当师长，胡林接副师长，詹海鹰要接975团团长，一步跟一步的。寒星一来，步子全变了。

这群年轻气冲的正团职以上指挥官走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更加不同。他们不是高级领帅机关的部长、处长，部长、处长有的还讲究儒雅，但有的却从没体会过手握兵权的味道。这群上校大校即使十分年轻，却没有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手握兵权的实权人物。他们个个都从普通士兵或军校学员到尉校军官，履历扎实，而且绝对认准训练场和战场的汗水血水和泥土油污的陶洗，看重一呼百应一言九鼎哈气成云的带兵之乐。这条路非常艰苦，起码有十几年跟士兵在一起吃饭，对于一名军官非常不容易。但只要习惯了，那就是一种非常雄性的享受。即使詹海鹰这样的小帅哥，离开这些真正属于军人的热血衷肠残酷争夺，也会像少盐缺油一样寡淡。

他们这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当主官说了算的将帅气质，而且那种气质一旦融人血肉，终生孜孜以求，精力旺盛。关键时刻决不会吝啬任何资木、优柔寡断。发扬风格，温情脉脉’亲情友情物质金钱乃至一切无关因素都将统统弃之度外。这既是一种人生享受，又是一种带有精确数字推断的深奥科学，在和平时期凌驾一切调动积极性因素。

一句话，尽管272师也会有上面的人鸠占鹊巢，不明飞行物体来袭，但相比较而言，这种情况还是比其他单位要让领导更加慎重。而寒星则更加不同，起码连个副师长都没干过，更不要说团长营长连长排长。272师这样的部队’上去的大官多，自尊心特别强，军官提拔期望值特别高，寒星这一下压住了那么多人，众人难免从骨子里不服气。照常说，既欣赏他的突然交运，也期待他立刻就倒霉走背字儿。

这里边最突出的是975团团长胡林，才38岁，巳经当了四年团长了，在272师这支部队，当了四年主力团长还提不起来的，比较少见。在272师当一年连长就想当营长，两年营长就想当团长，提拔的期望值最高，也最敢攮熊活儿。

下午盖军长一到，就把党委成员先召集起来谈话。王政委坐在军长身旁反复喝水，对军长说从听到寒星来当师长就反复喝水，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摸起电话就找军区成司令李政委。今天军长来了，大家也是得到信息后第一次到齐，王政委上来就对大家表示歉意，因为作为共产党员军人，一纸命令必须服从，可是师长位置空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干部一个没用起来，这种情绪实在很难化解。军长说这就对了嘛，就是因为一纸命令必须服从，我这个军长也得服从！师团干部们都没吭声，军长也没要求表态，反正心情都挺沉重。刚才一路跟着军长过来迎接新师长了，大家肚子里的情绪不知因为哪句话又捣腾出来了，这个悄悄说我副师已经两年两个月，那个说我都三年零八天了，不说喝酒问题了。胡林对盖军长又放炮了：“我们这个师长位置空了这长时间才宣布，历史上不多见，就是不打仗啊！我们这个军队老是喜欢赶时髦，不考虑咋带兵咋打仗，搞得下面最恼火！咱贫下中农的孩子没靠山就是不行，就是起不来呀，真成后娘养的了！”

别人也跟着放：“嗯，以后师长军长都是说普通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