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全师部队根据军长的指示，在演习山地搞一次小总结，各团队徒步向师部集合。各团、营的部队都是在团营领导的亲自带领下，举着自己团队和营、连的荣誉旗帜，徒步行军而来，那种气势格外雄壮。头戴迷彩钢盔全副武装的军官和士兵，杀气腾腾，嗷嗷叫唤，喊着口令，高唱军歌。每一支装备不同的部队，都带着其特有的攻坚破险摧硬特色。脖子上都灰茸茸黑糊糊闪着亮色，训练服上泥泥巴巴油渍污浊，团队却一个比一个士气高。首先那些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们就特别不一样，面孔和兵们一样黝黑，都是亲自带着队伍，头戴钢盔，全副武装，跟在行列中或跑步，或齐步。团队像一道道灰绿色飞瀑一样勇猛集结到一起，军旗飘扬，口号和歌声嗷嗷叫，组成一个特别亮眼的坚固整体。

或许之所以在和平时期名声更响，让见过这支部队的人到处传说它的神话，是因为他们有一种特别高昂的士气，但也因为他们那种与众不同的精神性格。那种精神性格绝不仅仅是野蛮，而是附着在一代代官兵身上遗传着的，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气质。是他人难以效仿，学都很难学去的东西。无论是装备怎么更新，兵员往来如何交替，无论生活、训练、演习、打仗，还是紧急出动、喊口令、唱歌，272师总要有意地展示出他们那种精神性格，那种特殊的凶猛，凶狠，凶恶，压倒一切的阳刚雄性。不管人们怎样评判其正确与否，甚至有的人是用异样目光看着他们，但他们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让人害怕，或者让人激动。

所以常常有一些特殊观众伴随在它身边。

272师的各级兵头将尾们都会以他们那种特有的凶猛野性让自己的小兵们习惯那种凶狠的唱歌方式，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必须让兵习惯勇士猛虎般的叫唤呐喊，习惯这种斗志，习惯这种近乎疯狂的自豪。

这种激情首先对那些黑头土脸整天闷在兵营里挨熊的小兵们就是一种刺激。经过演练的兵们都已经很疲劳，中午饭也就是干粮和矿泉水，吃饱吃好绝对达不到，但那种叫唤着唱歌的气势和声调，仍然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一道奇异的军事景观。而且不是特种部队，是正规陆军战术或战役军团。

首先唱歌姿态h就不一样。这么多黑压压的部队，在经过一番复杂的阅兵一样整队、报告、调整之后，那种王牌部队的整体感觉，酷到了极致。每个小兵都挺胸昂头，一眼望去，齐刷刷的都那么帅。唱歌前和唱歌中各团营连的军官们没有一个是背对战士的，所有的连长、指导员、营长、教导员、团长、政委们都背着手，头上扣着钢盔，或叉腿面向自己的队伍，或威风凛凛来回巡视。面对面，凶恶地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每一个兵。这是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传统特色，像一种强制监督，但也是一种强烈的荣誉心和责任感。军官们既要指挥、监督，也要让士兵们亲眼看清他们是怎样身先士卒。

在他们眼前的兵们一个个双手倒背，双腿叉开，挺胸收腹，灰茸茸黑糊糊的脖子一律都长长地伸出去，唱的时候让人清晰地看到脖子上的暴跳青筋’这种姿势绝对要像一种好斗的小雄鸡一样，每个兵都是经过了严格的校正。

然后就是声音，这声音当然要求准，对谱儿，但那只是基本条件。至关重要的是叫唤的高度，强度，裂度。总之，必须是勇士腹腔底部发出的深度强烈的啸叫，才能达到标准，达到272师称之为“虎晡”的那种状态。

272师的“虎啸”内容还有多种，喊口令、口号、喊杀声，唱歌是其一，但任何一种呼喊必须体现出272师是猛虎之师，昂首吼叫，喊晕过去无数次才能达到的咆哮，唤醒本能，触及灵魂。

想想吧，长年驻守在北兵营周围的市民村民们随时随地每时每刻承受的是一种多么强烈的噪声分贝。当然他们同样也长期免费享受着一种王牌部队的特殊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对老百姓来说，有时却也特别渴望。

当团队行列行进或集合的时候，歌声和口令声基本上是混战。每一支团队都不管三七二十一踏着步伐猛烈地号叫着。这时候在272师之内谁都分不出谁叫唤得更凶恶响亮，谁能把谁压下去。

今天的师值班员是977团团长詹海鹰。小帅哥穿着可体的作训服，佩着上校肩章。等所有团队到位后，他非常有气势干净利落地一声大吼：“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齐……”詹海鹰整好队转身跑步向军长报告，然后跑步回去，重新整队，下达命令：“全师都有按团营编制序列拉歌开始！”

这声命令就如同放鞭炮的点燃了火药捻子，立刻引爆起一场震耳欲聋的混战恶战。各团营连的拉歌指挥使出各种各样的有力的指挥动作，鼓动士气，不甘示弱。下面所有官兵的身体动作都是一致的，向左偏，向右偏，小军官小兵一个个都大张着比帕瓦罗蒂还大的嘴巴，但这嘴巴绝对没有歌唱家那么湿润，却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号令，像要吃掉对方一样。两边一齐压过来时，个个脑袋碰着脑袋，嘴巴冲着嘴巴，看谁的头更硬，嘴更大，腹腔中的气息更足，叫唤得更像恶狼、老虎、狮子。

然后一个团一个团的唱歌就开始了每个团每个营每个连不同时期都会拿出新的绝活儿，当然大部分都是军歌，“大刀向”，“说句心里话”，“咱当兵的人”，“妈妈我想你也会有其他的，年轻军官和士兵们偏爱的流行歌，爱情歌，信天游，花儿调，豫剧，粤曲，驴腔，反正只要上百成千人能合到一起来唱的，来吼的，来咆哮的，叫唤的，来打垮别人压倒一切的，都能在272师的拉歌比赛中得到起用有音准的，有半准不准的，有压根儿就听不出是啥调儿的一两千、两：」千人齐声叫唤着，咆哮着，声嘶力竭，气势如虹。

盖祥军长带着寒星、王春风一帮子高级军官们，站在272师的红地毯上，尽情享受着这种只是于272师的军人精神盛宴…盖军长的钢盔紧压突出的眉弓，翻毛皮鞋踩在红地毯上，耳听着排山倒海的拉歌，倒背着手的身体一动不动。而他目光里那种自豪还带有一种潜在的无可替代的指挥官快感：能笑谈中瞬间拨动千军万马，这就是军长。

军长的客人们已经到了。总政歌舞团的维族女演员沙依丽，带一帮年轻演员到09军体验生活，听说272师正在演练，赶来开一下眼界，当然也希望听一下那传说中的“虎啸”。师政治部李主任在陪着她们，师演出队的女兵和男兵们也陪她们在一起。

寒星和王春风都离这些演员们很近，寒星看清了那个沙依丽，漂亮得极致，又高又大的鼻子，眼睛冒着贼亮的光，那种白，白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边的总政演员们都是这种样子。看来这些姑娘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气势恢弘的凶狠叫喊，有的甚至吓得把耳朵都捂住了。

寒星贴着政委耳边喊了一句：“让如此文明的女人看我们的兵唱歌，好像罗马贵族观看斯巴达武士和野兽搏斗啊！”

王春风的感觉却好像这些女演员是野兽，不敢去正视她们，却对寒星笑了：“师长，我怎么老觉得你和她们是一回事！”

寒星笑笑，没再跟政委叫板。当然巳经深刻体会了272师在营房里的“虎晡”，除了紧急拉动，从每天早晨那激情的起床号音一响，272师的兵们就开始狂吼，还有饭前一声吼，睡前一声吼，各团每天的早操大集合和晚点名大集合的一声吼。当兵20多年，部队和军校的喊口令唱歌当然经历得多了，但他人伍所在的那支部队以后代理师长的289师没有这种吼声，大部分部队也许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咆哮声。喊口令唱歌，调子不准，高昂一点，战斗精神强一点，有性格一点，是部队的习惯，但绝没有272师这么疯狂的集团叫喊。

作为一师之长，他必须正视那些成千上万黑黝黝的小兵们青筋暴跳的脖子，如此努力吼出来的震撼歌声。寒星被这无所畏惧的咆哮声所感动，这是刚刚经过240公里野外拉练的部队，这些面容特别质朴，特别听话、驯服、勇敢、可爱的年轻士兵们这种歌声，让他的眼泪一下就想往外涌。但他又强烈地感到这样的唱歌方式太野蛮’太狂暴，甚至有些摧残人性，这些官兵里边当然有许多文化不低的士兵和大学生干部。作为这个师的师长，此刻虽又开了一下眼界，感觉却并不那么百分之百的舒服。他在微笑，却又忍不住含着汨回头对王春风说：“政委，这么大张着口脸对脸地吼，我看起码有点不卫生，也有损人体机能！跟你在营房里转的时候我就想说，今后咱们师是不是应该搞点比这更好的唱歌方式？政委？”王春风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师长身上，军长在这里，他已经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部队。朴朴实实的冬季作训服和大校肩牌，使他也显得更威风，激情，凶猛。但是寒星的话好像也听清了，仿佛从情感上感觉有点受伤害，没有回答师长。却突然把袖子一撸，手一挥，全师歌声戛然而止。师政委的形象和手势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王政委头戴钢盔，当着那么文明的女士他就骂起来：“妈了逼，怎么搞的？团长、政委都睡着啦？团长、政委都给我出来，亲自指挥！重来！一个团一个团比一比，政治部打分！”

王政委这么豪放地一骂，把那些女演员都吓着了，但有的也很淑女地捂着嘴笑。王政委把团长、政委们骂得像电击一样蹦起来，纷纷站到前边。最先号叫着的是975团政委唐岩红，这还是诗人，挥起胳膊那一声喊，真像撕开一匹麻布似的：“975团！青藏高一原一”

听到这声喊，总政歌舞团那些演员们脑袋刷一下都转过去，好像怎么都没想到一个戴钢盔的上校军官还能喊出这种歌名来，还有把这歌也拿来齐唱的部队。音高不用说，还有技巧，这是实力派女高音李娜的歌，还有那种淡淡的忧伤和空灵，这是站在世界屋脊高原上带有宗教圣洁的美丽叹歌。

看上去团长胡林也早有准备了，他站在唐岩红的身边一挥手，一瞪眼，那些一看就感觉最酷的小军官和小兵们刷一下又把脖子直起来。

等唐岩红政委舒展的拳头一举：“是谁带来k死（开始）唱！”

975团两千多兵一齐吼起《青藏高原》，这歌不是军歌的节奏，指挥的和唱的都有点不对路，但是那些头戴钢盔的官兵气势却绝对无人吋比，而且很快整个272师黑压压一万多官兵一齐都跟着不对路地吼上去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有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尊严……

啊啊啊啊一啊……

虽然不对路，这些浑身泥污的官兵们对《青藏高原》这歌，看来却都特别酷爱，他们喜爱那种气势恢弘的旋律色彩，伸着青筋暴跳的脖子叫唤的兵们，音高一点都不比李娜弱，或许就是李娜来了也会感动得潸然泪下。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兵当然也有不少叫得变调的，但却叫得很美，很嘹亮’高亢，激昂，那种原有的空灵圣洁就变成无坚摧的汹涌潮水，变成坚韧机敏勇敢美丽的步兵们的交响军乐。

这些从首都的最文明世界里来的演员们，由开始的惊讶而转为强烈的震撼，一下全都落泪了，每一个姑娘都情不自禁地在这样的军歌潮涌中擦着泪水，感觉到盖祥长为他们准备的节目的壮观和绮丽。女演员们不停地擦着泪水，静静地一直把这潮水一样的一万多步兵吼出来的《青藏高原》听完，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圣洁般的崇敬神情。一生中有幸听到这种军歌的人肯定是不多的，除了272师这样的步兵师，也许谁都不敢这样唱。

歌声终止时，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悄悄发出一声深深的哀叹：“以后我再也不敢唱《青藏高原》了！”

声音极其轻微，军长和师领导们却都听见了。军长没管那个姑娘，他也让兵们《青藏高原》的歌声深深打动了，转过脸来和师长、政委们说：“确实唱得好！作为军长，我自豪！”

王政委被军长表扬得眉飞色舞，钢盔一摘，头上好像都出汗了：“拉了240公里，还坐直升机攻了三个山头，还唱成这水平，谁敢比！”

寒星也含泪笑着，感受到特别强烈的震撼，想到那种紧急拉动的气势，深深感受到272师每一个团队的战斗力和特色。无论作为一名师长，或者仍然是领帅机构中一名参谋，寒星都感觉这支部队最起码在精神和气质上是无与伦比的。

几个团都比着吼完了，盖军长很满意。可王春风政委绷着脸，犹嫌不足，光着脑袋在队伍前边来回转一圈，瞪眼冲着975团七连的干部和兵就骂道：“哄什么哄？还不服人家？我刚才骂的就是你们，你们七连的歌唱到这个样子还嘘别人啊？我就没看到今天你们有啥突出表现！拉240公里练，坐飞机攻了三个山头就熊成这个样子？以后再有这种场合，七连要不拿出点突出的，罚你们再去攻山头！”

小兵和小军官们比较害怕王政委，又轰一声笑了。

“强烈要求再比一次！政委，以连为单位比！”七连的兵们挥着拳头恶狼似的号叫着。

“明天再给你个机会……好，请军长给我们作指示！”

“歌声就是最好的总结！”军长却很痛快地结束了指示，但也是为总政的客人点节目，“拉练是比赛，歌声也是比赛，我看还是让我们272师演出队来个表演唱吧！”

官兵们又一片欢呼。詹海鹰再次整队，嘶喊了一声：“坐下！”全师小兵哗一下都坐到雪地上。

詹海鹰喊道演出队做准备，我们先欢迎总政歌舞团的著名歌唱家给大家演唱！”

在这么狂野的野战部队面前，总政的演员们都往后缩，有点害羞，也有点紧张。

盖军长严肃地说：“兵们能看到你们也很不容易嘛，都要唱，必须唱！”

沙依丽们一展歌喉，小兵们很人迷。但让他们轰动的还是后面师演出队的短小节目。刚才还在旁边的男女演出队员眨眼间在训练服外边套上了古代县官差役行头，十来个男女兵扮的差役，举着开道牌，敲着锣鼓，抬着女兵装扮的县官，表演荒诞豫剧小品《七品芝麻官看演习》。

兵们一看见自己演出队的节目就不一样，眼睛发亮，疲倦消失，掌声如雷，嗷嗷喊。

女差役们也特别骄傲地唱着跳着，毫无污染的军中mm，有如一片早春，明媚而又芬芳，黑眼睛像破冰奔涌的漳河水的波光，清纯的扮相跟那些专业演出是两个味儿。赞赞这边的坦克，唱唱那边的大炮，咿呀唱罢，县官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机，用河南话开始打电话：

“喂……阿b呀，我是谁？我是你祖宗……你爷爷当年漂洋过海，还借了我二十两银子哩，你不认我？不认我不要紧！快回来看看咱们272师的小兵们吧，他们厉害得很呢！啊……你小子当心点儿，摸摸自己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啊，别跟那些坏家伙干坏事，没有好下场啊，我刨了你爷爷的祖坟……”

台下的战士们、总政歌舞团的演员们笑得更狂。

寒星也笑得流泪，盖军长扭过脸问他：“怎么样，师长？没见过这么唱歌的吧？看看这样的部队，还觉得海训欺负人？”

“野是野了点，”寒星实实在在地笑着对军长说，“但最起码这样的场面，会给多少新战士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夜晚宿营，严霜漫谷。熄灯号吹响之前，各单位都在集合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