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结束，盖军长在这儿搞完交接班，代表集闭军党委跟寒星谈话，地点在师作战室，只有军党委秘书在场记录。

军长与寒星在会议桌前对坐，军长的背后是军旗和作战地图。军长面孔很严肃，开门见山：“寒星，今天抽这个时间，我代表军党委，在你上任以后正式谈谈话我负责军事工作，你是师长，实际咱俩是谈谈心。首先我代表军党委给你宣布一条规定：当师长期间，文章不能再写了！虽然这个规定是专门针对你这个师长来订做的一双小鞋，但却是严肃的，强制性的。是保护性措施，保护你，保护大熊猫！谁都不怀疑你的理论能力了嘛，即使别的师、团领导可以写，可以发表，你也不能写了，更不能发表！”军长的态度有点蛮不讲理。代表集团军党委跟他这个新任师长谈话，上来就宣布这么一条规定，让寒星感到极为突兀，也很不自在，什么意思？写文章对于272师师长是很要命的问题了吗？但也很难证实这就是党委决议，也许就是军长的。但是军长既然声明是代表军党委，那也就代表党委了，寒星没有申诉的余地。寒星在本子上记录着军长的特别规定，虽然内心深处甚至又有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还是用很痛快的态度向军长表态：“没问题，军长，这个规定我可以无条件接受！”

军长瞥了寒星一眼，也许是对寒星这个过于驯服态度的回报，讲起了关系不是很近的一件事：“可惜，当年跟你写稿儿的那几个小参谋们，一个也没留下啊，都是有才华的小伙子，真可惜！我最心痛的是姜峰，很好的一个北京知青，没有一点歪心眼儿，只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我当师长，亲自把他从军作训处要到975团当团长，最后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都哭了，说真对不起呀老首长，又死了一个……”

寒星放下笔，默默盯着军长，听他讲下去。其实早就知道盖军长会跟他说姜峰，只是不一定选在这个时候。军长确实在动感情地回忆：“姜峰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团长！用打仗的观点看，姜峰军事上绝对可以！可是部队平时看重管理，一出事故就容易受处分，别说死人了！他运气不好，一年的时间975团连死5个人，一出事，当时就拿下来了，大家的精力都放到这上面，用这种方法管理部队！安全问题，不是大局影响大局，不定乾坤决定乾坤，妈的！”

“我都知道，军长寒星露出一点笑容说。他把刚才那种不快丢到一边。他比谁都怀恋姜峰，“姜峰的爱人是上海知青嘛，他们在北大荒谈的恋爱。人伍就年龄小，转业的时候还不够年龄，给我打电话咨询如何办退伍，他要自主择业，回去开了个航空爱好者俱乐部嘛！”

“我有他的电话！你来了，抽空把他叫回来玩玩，姜峰这小子，好玩得很哩！7万多安家费都捐给团里了，给下岗家属救济困难，弥补一点歉意哩！在975团修了个游泳池嘛，想法很好，很现实的是没有资金，发动干部战士捐款，有的干部没钱都贷款，很多战士是农村的，那点津贴养家糊口，也捐钱。姜峰爱人带着全团家属赶大集帮服务中心买菜，节余了20多万资金。游泳池是修起来了，姜峰还亲自写上一段大标语：为了我可爱的祖国！这种口号，可爱是可爱，也很幼稚呀，典型的就是姜峰这家伙的特点……”

既然军长聊天儿，寒星干脆不记了，笑道：“国家意识还是非常强的嘛！无论俄军还是美军，大国军队都非常注意强化民族意识，保卫国家，热爱军队和职业！”

“这可不是开玩笑，你当兵看到哪个作战部队墙上写过这种口号？院校可以，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你走遍全军作战部队的营房机关，主要位置上的大口号除了军委领导的题词，绝对都是那一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在975团当兵的时候，新房子没盖起来，我们几个兵在连队外墙搞美化，随手写了一条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差点没让营长骂死，命令我立刻刮掉，重写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营长说：你们这些傻蛋，营房就是军营，最基本的来说，院墙上不写提高警惕，小偷不爬进来了？”

寒星还是倾向姜峰：“部队今后确实应该强化一下军人职业这样的内容，认真去研究敌人，我们这个军队，研究自己的事太多，调整，提拔，安全，有多少时间去认真研究过敌人？我们很多领导主要精力，还是只研究自己不研究敌人！”

“游泳池的水很贵，还排不出水去，时间长了臭烘烘的！大家怨声载道，现在那里边长满杂草了，你有空去看看吧，也挺可惜！”盖军长站在了那里，有点痛苦感，“姜峰这小子，把部队太理想化，把部队描绘成人间仙境！我看他到军区、总部很适合，点子还用不到部队！事业心很强，完全想在很短时间内把975团建成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妈的头，军队是靠集资建起来的吗？转业了，回过头来又对部队作贡献，听说这家伙现在成信息战鼻祖了，又写了一本书，过去说他整天胡说八道想入非非！”

“可是我们那时候很多呼声，现在都变成现实了！”

“不就写篇文章吗，什么了不起的？大厚本子都出了，好多人考试都抄你的，不写文章憋不死人！”军长对他那个呼吁不做评价，只管说，“首先要扑下身子扎实干，现在给我内部吹吹吧，272师师长也当上了，有什么灵感呀？”

寒星坐在军长面前，轻松笑道：“还是要从1985年讲起，邓小平裁减三军员额一百万的决策实施，一个代表中国地面部队未来发展趋向的新型战役合成编制完成，取代r延续几十年之久的三三制以步兵为主的陆军建制，集团军的编成，陆军中传统的主战兵种，徒步行进和徒步冲锋的步兵兵员大量减少，特种兵第一次取代步兵而成为陆军中人数最多的兵种，标志着中国陆军为自身未来发展，构筑起一个新的存在框架，进人了一个兵更精，器更利，代表合成作战和联合作战方向的突破性发展时期。但是20多年过来了，却感觉我们的步子还是不够大胆，与成为具有高科技含量、防护能力、快速突击、远程作战能力，可遂行多种作战任务，适应多种气候、多种条件下作战的现代合成部队还是有很大差距。”

军长说：“1985年编为集团军，应该说只是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今天集团军的装备及各种作战、保障能力，与1985年刚编成时的集团军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再正规的地面合成作战，还是以步兵为主，其次是装甲兵，重要的时候重点方向。有人不是说俄美军队不要步兵了吗？现实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合成师炮兵比步兵多，再超过也不可能成为合成力量主体。未来战争不可能专门打炮仗，没有步兵很难形成合成。全师步兵装甲兵不可能都保护炮兵，否则就是静态的战争了！”

“我很赞成你这个观点，军长！”寒星笑眯眯地说，“即使是传统也还是有用的，传统是一支部队战斗力的组成部分。集团军的未来走向，在军委战略思想指导下，从编制体制、作战思想、人员素质等诸方面都在发生着根本性的变革。人员越来越少的步兵，将要尽快地完成从两条腿的步兵，到8个轮子的步兵，到集体进攻防御群体的观念和战法的转变。”

“还是那句话，步兵越减，只能地位越高！”

“西方也评价我们正在放弃传统的单一兵种、平面思维的地面作战思想。但是我们的观念实际上还远远没有转变过来，我们这些指挥员都是步兵指挥员，传统的大步兵思想仍然占据深厚的绝对统治的地位，先进的单位都是步兵，落后的申位都是兵种，除了他们装备先进，我想在我们272师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在289师代师长，他们一个步兵团长告诉我：他的炮兵连长好的，他们就准备把他调到步兵连当连长。我说你炮兵连不要了？你一个步兵团就一个炮营，还不把这个小伞弄好，战争中雨点都落你头上口998年抗洪，一个步兵团比一个工兵营的功能差远了，构筑堤坝，伐树，所有的工兵都掂着电锯，推土机一开就一片。可是我们的电视镜头偏偏都照在人扛肩抬的步兵身上，别说基层，看来髙层都解决不了！”

“抗洪专是政工的事，我们军事干部不扯那个淡！”

寒星笑了，还是顽强地接着他的思绪说：“我军每一支陆军集团军的建制传统和可部署方向的不同，构成了他们在编制装备上的各具风姿。未来集团军中的步兵师，也分别有担负地面应急机动作战、山越丛林地形复杂的攻坚战、随空军执行机降等特殊任务的作战等不同样式和编成类型。但无论哪一种样式和类型的步兵师和集团军，都代表21世纪初的陆军模式的中国集团军。传统的纯粹意义上的步兵都已经消失，或正在快速消失！”

“博士，我不能说你幼稚，希望你能在最短时间建起一支天下无敌的部队。我不是咒你，是希望，当个将军，等于戴一品花翎啊，我们不能像那些龌龊的满清大员，要有忧国忧民的胆识！未来的战场，不再有嘹亮的军号和密集的徒步冲锋了，当步兵们眼睛还远没有看到敌人影子的时候，远距离的高速度打击就巳经开始了。敌我双方通过技术能力就可以摧毁对方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战斗力，精彩的战争场面可能全部都在高速的运动之中，在突然的遭遇之中。要取得战争的制胜权力，就看谁的机动力更强，反应更快，火力更猛……我们期待的就是那种真正两军对垒的快速突击作战、决战。把我这个军长扔到战场上，无愧这辈子穿了身黄皮，这么多年的心血，关键不能光说空话，你跟那些纯粹的空想家还不？样！”

“大家都知道努力，也许只是表现方法不同！”

“那可不是个表现方法问题，现在只为自己头顶那个黄圈儿，一句真话不说，不知道兵想什么，十部有什么困难，就知道怎么学着满嘴假话说套话，比着拍马屁。别说什么军人的天职，起码人格，甚至脸都不要的人很多！”

记录的党委秘书都笑了，寒星沉默着。但是盖军长也不隐i韦此刻的遗憾寒星，我感到你还是适合高层机关，我很希望你回作战部，有个位置再说，多给领导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理论观点，这样的理论我军现在也很需要，不要空谈！”

“谢谢军长鼓励！”寒星很干脆，但也确实不无伤感，笑着，好像很无意地向军长发了一下感慨，“军长，去年在海训中看到您，觉得还是有缘分。当时我听到您讲话就感动，尽管您看不起我，但您那种职业的骄傲个性，确实总是能给汗水淋淋的官兵们带来偶像般的崇拜激情，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传诵的格言。’而且让人感到这种崇拜不空虚，含有强烈的实质性信息。每个青年人跨人步兵行列时都会感觉平淡无奇，觉得只有穿上海军或空军军服才显得浪漫，慢慢地通过军长这样的经历和性格懂得了，这个平淡无奇的兵种却是个最了不起的兵种，它比海军空军更容易快速地从士兵成为将军，占有优势，指挥别人，控制别人。”

盖军长没吭气，但那狡黯的目光，似乎还是透视到寒星脑袋后面的反骨。

“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打起仗来还准备当朱可夫！我马：到军区开会，没时间陪你多待。对你还是不放心，临走再给你讲几句透根底的话：这支部队有打仗的味儿，战斗要求，作风确实不一样。那边有老传统的部队，班长做思想工作有条不紊，这边野。军事过硬是这支部队的主要特点，是打仗的部队，各方面都有保障的部队，比较得宠。要带它，也不是没有诀窍。你先到975团熟悉一下，一句话，09集团军要稳定，272师要稳定，首先975团要稳定！”

寒星知道军长的寓意很深，早晨在师部门前送走军长的车，接着就坐车去975团了。

北兵营的道路依托黑岭而铺设，时而在干枝冲天的老揪树老槐树之间闪出通向某个团队的大门，时而在坡道的下方展现出壮阔的练兵场或油库，炮场，草坪，罕见的、年月很久的大冬青。

师司令部早已经通知了975团。胡林当然也非常重视，迎接军长已经打扫过一次卫生了，从接到通知就跟唐岩红政委研究，又从头到尾亲自布置各项准备工作。小兵们从星期天下午开始行动，一天半时间，全部都整内务，打扫卫生，擦拭武器’更新墙报’刷厕所，整仓库，捡树叶，清积雪，整理草坪，拍畦埂，冲猪圈，整修训练场，一派高度紧张的气氛。

团领导们亲自根据分工负责，一齐在营区挨个单位盯着检查落实。这不是哪个人想取悦新师长，纯粹是一种作风。新师长来了，堂堂975团一点新形象没有，算怎么回事！

当然野蛮也好，狡猾也好，胡林绝非那种下决心就跟新师长对着干的人。他总是能受到各级领导的赏识，当然也有灵活的一面，受党教育那么多年，不服气归不服气。

星期一早晨迎接师长，团党委成员都穿着干净的冬季作训服，排队集合到团部办公楼前。胡林下意识地噘着厚嘴唇突然就问唐岩红：“师长是湖北的，目前确实没有找到能做湘鄂菜的坎事员哩，不行从地方找一位厨师来！”

站在那里的那帮朴实年轻的团干们全都笑起来，对胡林的态度确实感觉有点意外。副团长说团长我们是不是还得把脱帽动作再分解一下？分解成6个动作，再给师长个好印象？放马扎的动作分解成8个！”“我紧张个屁！师长到我们这儿挑个毛病，到别的单位没事，无关紧要！”

他们正胡侃着，看见师长崭新的1号越野吉普开进院子了。寒星车上只带了一个参谋。胡林和唐岩红两人在前边给寒星开车门，非常尊敬地立正敬礼，胡林用地道的河南口音说：“师长，感谢您一上任就到975团检查工作！”

唐岩红和团领导们也都非常严肃：“谢谢师长！”

“今天不把我当美国之音了？”寒星同样穿着冬季作训服，轻巧地跳下车，先开了个玩笑。

团领导们这才笑了。唐岩红严肃地说：“不看到师长亲自下车’我们以为就来了一个参谋！”

“平常疯癫惯了，师长别把我们兄弟当坏蛋，开玩笑不恼火就好！”

“团长忙出一头汗，部队脱帽动作要分解成8个，还要外请湘鄂菜馆的师傅！”副团长在后边说。

寒星却狐疑地瞧了瞧胡林这个河南人的神态，笑眯眯的，没有表示感激。这无疑是272师最难伺候的一位团长，他们肯定要过很多招儿才能彼此沟通，建立信任，但也很可能成为不共戴天的对头。

唐岩红又把刚才他俩那番讨论说了一遍，团领导们一起笑，寒星边走边笑说我知道，胡林你这个家伙有花招儿啊！首先我不是客人嘛，先看看你们的营区面貌，975团是最大的步兵团营房嘛！如果是接待上级首长，不用心也不好，花点钱，让上面来的人感到很温暖，没有坏处。架子太大，搞得冷冰冰，上边的人不愿意来了，这个单位就没有人气了……”

寒星这一次走进975团的营区，可以从容地欣赏景色了。一眼看去，这个主力步兵团的营区确有不同寻常的异样感觉。975团的大门那四根圆柱形门柱支撑着猛虎翅膀一样的横顶，向外那一面肯定写的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内一侧的猛虎标志两边，则不知是哪位老首长的手书：“雄风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