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道一看就称赞说：“狗儿比指导员的老婆漂亮！”

“指导员嫂子？杀鸡给给……”单亮在满脸青春痘的小副连面前很放得开，但也马上收口道，“指导员嫂子很有威信，去年底我到军里去，临走嫂子还把我叫去说说，离开连队执行任务，可能要接触社会，注意什么……现在部队士官找对象确实都比干部漂亮，也有很多实际原因。干部考虑比较多，经济啊家庭啊，找个对象尽可能别几天就下岗，谈崩了还不敢散，怕领导说你有思想问题。战士好说，没那么多想法，谈个不行就换换！”

“杀鸡给给……鬼子进村吗？”刘建道乐了，很开心。

单亮却很快谈起工作：“副连，我到军里去，是王副军长亲自点的名，推广俄罗斯菠菜……这个您知道不知道？”

“你不是名人吗？军训的时候我就从咱们师8点20的‘名人访谈’上看过了，俄罗斯菠菜有什么可推广的？红糊糊的，什么味儿都没有，我就怕那个，兵们说猪都不吃！”

“噫……那还是要吃的！”单亮很严肃，“副连，咱们连的俄罗斯菠菜种得可好了，团长就爱吃这个，对俄罗斯菠菜最感兴趣。前几年连队都搞啥荷兰布利塔，以色列9785，人家种子按粒卖’以色列好维斯特4角钱一粒，比黄金还贵，连队哪能造那个？也就种点美国西芹！”

“我这方面本职业务还很陌生！”

“菜椒，黄瓜，西红柿……种那些东西还要上不少药，实际说是严重污染，对战士身体成k没好处。俄罗斯那菠菜来说，副连你没看咱们的棚？那是菜，长得也很像树哩，根自己发，叶子反复长，冬天棚也甭咋管，产量高着哩，不次于大白菜！咱们团长首先在全团大力推广种植俄罗斯菠菜，他自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天天吃，下连吃饭就要俄罗斯菠菜！说人家的菠菜养育了一个优秀的民族，支持了苏联伟大的卫国战争，我们的兵就要吃这样的菜！”

“拉倒吧，俄罗斯人吃什么菜？就是土豆牛肉，到处都是大冬天的，长得了那菜……”

“噫，王副军长专门在我们这里幵了现场会，研究怎么推广，怎么吃俄罗斯菠菜！”

“我一看红糊糊的那些就反胃！”

“有些兵也毛病大着哩，嫌俄罗斯菠菜那味道与咱家菠菜不一样，像小猪仔似的不爱吃。王副军长说那是烹调技术问题，他带着我们搞了很多吃法，搞粉条，搞豆腐，炸菜球，包大包子……当然咱老百姓孩子还不都那点故事，在家哪吃过菜，都是干咽粮食……副连，你多好啊，上了大学，还直接当军官。我在这路上遇到好几个和你一块来的地方大学生啦，都想溜号儿，咱可千万慎重，父母花那钱供咱上大学不容易。你要是报着好好干的想法，还能干好。如果抱着地方不好找工作到部队当个连副混混，那可真麻烦，绝对还要面临第3次择业，说句老百姓土话，钱那么好挣中国就不是第三世界了！一身毛病，到部队也难待，基层很严，你毛病多了，是待不久的，上级检查，随口就是连长指导员跑个400米障碍，卡表计时，哇噻，军官也那么好当哩……”

刘建道也没想到单亮的提醒验证得那么快。团长胡林早晨在树林里散步，听见七连乱哄哄的。回去就打电话问，霍孩儿汇报了刘建道老睡懒觉，管不了还耍脾气，骂人。

胡林恼火了。他这个团长自身要求严，对干部要求更严，平时凡是听说了干部无端打架斗殴、超假、喝酒、不请假外出、睡懒觉这些事，决不手软。对地方大学生可以稍微松一点，但一听霍孩儿汇报，他就没打算再等到星期一，不一会儿就带着参谋长何新气势汹汹走到七连门前。王魁、二排长和一帮兵正在门前篮球场上玩，看见团长都老老实实立正了。二排长刚吼一声：“立正”

胡林摆摆手说把你连长副连长都叫下来，全连穿冬季作训服，集合！”

刘建道还在跟着单亮巡视棚里的菝菜呢，心情刚平静下来。通信员连蹦带跳地跑进来喊：“副连长，快点跑步回去，团长叫你！”

刘建道知道有点不妙，呼嗵呼嗵跟着通信员跑回来。全连已经列队等候了。刘建道跑到边上立正喊了一声：“报告！”

团长没理他，正噘着厚嘴唇嗷嗷对全连讲话：“975团从来不怕懒惰干部，按说连队干部睡懒觉就得处理，对地方大学生已经网开一面了！团里治理懒惰干部的办法有的是，大事再忙也不会漏掉一个落后的干部！地方大学生来了好几个月了，你说你不对口，不愿意干，闹情绪，不愿意干就滚！我们还不愿意要呢！军委决策没问题，叫你们来是提高战斗力，不是当小孩子哄你们！参谋长也是科班老地方大学生，人家还是正牌名院校，学地球物理的高材生，两次参战，立过战功，对啥口？让参谋长给你示范示范……”

刘建道脸上的红疱疱全部鼓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团长，不知道要示范什么。

何新参谋长的家是新疆的，可是现在确实看不出还是地方大学生，虽然脸有点白，身体比较发福，穿着发白的作训服立正站着，笑呵呵的，据说很能喝酒，急了也会骂人。

胡林叉开双腿，噘着厚嘴唇说：“今天我要看看副连长跑400米国际障碍！”

刘建道头顶就轰一声，血从每颗青春痘涨到脖子根，知道这下麻烦大了。虽然经过军训，他的体能项目照272师的干部当然还有很大差距，也不是不想跟上，一个是积极性有待提高，再者面子上总归挂不下来。从陆院出来的干部体能素质个个都是好样的，跟兵们不相上下。地方大学生差距当然很大，却又很难什么事都立刻跟兵们尿一壶里去，一般还不好意思当众就说：班长，这个事你教教我……副连长干什么吃的吗？倒也私下跟一班长王魁沟通过，让他晚上没人的时候帮着加加班，还没来得及上训练量。

刘建道双腿都有点发抖了，又想哭。团长噘着厚嘴唇，眨着小眼睛，瞧他哪儿都不舒服光蒸馒头也不算好副连长，怎么还挂着红牌于？”

“还没正式授衔，团长！”刘建道终于得到一个向团长解释的机会。

“副连长了还不正式？找副上尉肩章给他换上去，是不是应该挂上尉？还是妈的少尉？”

“中尉……”何参谋长开始还笑呵呵替刘建道说话，“本科毕业的副连职，而且有实职的！”

霍孩儿立刻命令：“通信员！跑步上楼，到兵室把我的肩章拿一副来！”

通信员噌噌跑回宿舍楼去。

胡林说：“400米国际障碍，七连要求战士必须在两分钟以下，你们地方大学生来得时间不长，就给我合格吧：2分10秒……看看你跑得比这帮文盲兵怎么样！”

肩章拿来，霍孩儿拔掉一颗星，给他换上了：中尉军衔一换，刘建道也换个人一样，蛮精神的，下意识地一下挺起胸脯，兵们都嘿嘿笑。党小辉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做示范。

刘建道脸上发热’眼睛发湿，明白团长就是想当众羞辱他，就是要彻底打掉他这个大学生的所有自尊心。

“听说刘副连长还当过学生会干部嘛？”何参谋长笑呵呵的好像提醒一下，“那就应该带个头，给别的大学生干部做个榜样！”

“我们知道他是学生会部才选他到七连的嘛！”团长不买账，“过去成绩再好也是历史，现在你是金刚桥连的副连长，数理化水平高，未来战争打高科技都可以用，现在要当好副连长！”

刘建道羞辱得恨不能地上能突然裂开一道缝，一头钻进去。突然感觉心里堵得不得了，一刹那想到的东西很多很多，所有的觉悟深情后悔苦恼一齐涌到心口窝儿上，像一口血要往外吐，恨不能把这个黑矮粗壮满脸横肉的团长咬死。但逃跑也不可能了，现在只有咬牙经受这种羞辱。

“我来示范吗？”参谋长笑呵呵问团长，也确实真想做。

“让兵先给副连长做一做！”团长发话了，还不想让参谋长丢架子。霍孩儿拿着秒表，一声令下：“副连长做准备活动！四班长，五班长’带领全班简单准备活动……向前对正！开始”

四班长和五班长像两只小老虎，带着兵们分别对准两条线路，兵们一个接一个，风一样冲出去，五步粧二步跨过去。高低墙一个从上一个从下，像兄弟俩一样哧溜就翻过去。两米深坑，独木桥，低装铁丝网，空跑冲刺……体力，灵活性，那简直个个都是不用预热就性能高超的喷气发动机。

最艺术欣赏的当然还是王魁，不用团长参谋长说，他自动地活动着，做做准备，冲出去，只听脚底沙沙响，像只轻盈的小燕儿，又像一头震撼人心灵的非常美丽的非常恐惧的猛虎，集团军纪录的保持者，没有一点多余动作，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反复研究磨炼的，一动跑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1分29秒，虽然只快一秒，跟党小辉和五班长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团长、参谋长和兵们不由自主地一片叫好。小兵们穿着作训服酷酷地站着，一个个伸胳膊尥蹶子，恨不能都上去给团长露一手，鹰似的嘶鸣着噢……王魁这个动作厉害！噢……好啊……”

“副连长，向前对正开始！”霍孩儿下达了口令。

刘建道的头轰鸣了，耳边听着连长发出的口令和兵们的汹涌澎湃的哄笑。

参谋长何新也笑呵呵地用另一种方式鼓励他：“不要怕羞，团长没有要求你一定超过战士吗？好好跑就没问题！注意动作，更不要老想你是大学生……”

那些老兵们哄笑更凶。刘建道更紧张。

“有什么吗？这是野战部队，既然穿上这套军装了，脱离群众怎么能干好？”何参谋长突然也瞪起眼来吼他一声，“心里不要还以大学生为荣，不要老端那个架子，你就能跑好！”

但是刘建道脑袋轰轰响，已经糊涂了。他在这十几个到975团的地方大学生里边各方面素质还不算太差，也是穷人家孩子，如果是直接从农村人伍感觉就不会差太多。个儿怎么也比王魁高一两厘米，脸也比王魁大，眼睛不大也不小，两腿看上去还有股子韧劲，如果不是知识太高，还比较能忍受。此刻只有忍着巨大的羞耻，对准障碍飞跑起来，上去先摔厂个嘴啃泥，爬起来，高低平台，五步桩，矮墙，独木桥，都像噩梦中天空的云彩，他在这些软绵绵的云彩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摔着，身体好像分解了，零散开，在重新组装。浑身泥土刚跑完一动，模糊听到团长那些内行而又不讲理的蛮横指令不行不行……过来过来过来……步兵就是一杆枪！还没让你拿枪哩！让班长给你再说说……不想跑不行……白天跑多好啊，比晚上好，晚上谁给你纠正……400米障碍的特点，要求人有爆发力……嗯？看看你比这帮文盲兵差多少！”

“差多少？谁知道！”

刘建道记不住自己什么时候在众目睽睽下最后趴下的，摔得再也爬不起来了，从来没有过那么淹人一样的汗水，把他的一切尊严和记忆都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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