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坐在政委身边，也觉得有点坐不住，有点出汗了，忍不住站起身说政委讲得很好！我看这次大谈心，到现在才是真正谈出了东西！叫我们自己说，哪个部队都有野性，问题是长期的和平环境，很可能把野性磨没了。272师宝贵就宝贵在整天想打仗，把这个东西保存下来了！我们应该按未来作战要求，按新军事变革的需要取舍，不合乎这个的，野性里面那个野蛮成分淘汰下去，合乎未来战争需要的野性还是需要的，我看外军比我们还野，到975团我也说过，有些方面我们272师还野得不够，解放军应该提倡恢复狼性，让狮子终于变成狮子，狼性肯定是不干净的，肯定有不洁之物，战争中污秽的东西是不可以清洗的，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复兴是坚牙利爪，要很好地恢复我们军队和士兵的战争嗅觉，这是对未来战争而言，对国家的敌人而言，恰恰与科学训练文明带兵是相辅相成的，和推进新军事变革是并行不悖的！换一句话说，靠打骂体罚二杆子作风能打赢未来战争吗？”

“靠什么能打赢？”王政委很直率地抹着脑袋上的汗水说，“我看现在中国军队也就陆军还能指望，还能吓唬人，别的谁行？历史上我军在世界上很强，现在仍然很强。我们这支步兵的历史，世界上多少历史学家都钦佩，还是值得我们自豪的！师长你的观念我很钦佩，可是还没有完全看到实质，就像刚才张林政委那个话，272师，有人说我们是两个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我跟你说，那实际应该是三个狠！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对兄弟部队也狠。对敌人狠，就是不怕打狠仗，打恶仗，越恶越狠才越喜欢去打，才能证明自已对自己人狠，训练要求特别高，特别严，有的时候就是感觉有点过分。对兄弟部队狠，师长你搞海训也体会到了，可是真正那个狠劲当时咱们两家还没比起来。272师过去那可真是出了名的，就是为了争第一，本位主义英雄主义的混合体，那个抢，那是不择手段，那厉害了！”

政委这话讲得让寒星都有些后怕，笑着没说出什么来。

常委会议室里又群情激昂，副师长、副政委们都嗷嗷的了：“我们这一代比过去形象好得多了……争第一就是争荣誉嘛，国际比赛还搞裁判哩！兵就是得嗷嗷叫，实践中有些东西很难说得清，要保持打仗的姿态，强烈的英雄主义，不怕死，怎么能保证动一下碰一下？怎么叫流血流汗？”

“打起仗我们对兄弟部队那个支援，272师也是有口碑的……”

王政委又瞪起眼提到一件事：“七连还有个党小辉，比王魁早一年，也立二等功报了士兵提干，因为高中毕业证书抹了一下，我们反复研究，最后还是下决心按规定拿下来。说实在的拿卜他以后我个人心里很不是个味，老觉得那兵的目光是怀疑我们，怀疑我们是不是按规定做的。如果老是让兵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们，还能有什么作为……”

这样的话让寒星也不得不感到沉重的矛盾，但凭直觉感到不能松口常委会还是很严肃的，会议开到深夜两点，最后一致同意提出处理建议：要求975团党委立即拿出对七连有关责任人的处分意见，从中吸取深刻教训。并把975团七连这起严重打骂体罚士兵事件通报各团，要求各团结合通报进行调查，将有关打骂体罚问题汇报到师里，结合大谈心活动在全师开展一次科学文明带兵大讨论，师常委亲自到各团宣讲。

师常委会的信息当然也会连夜传到975团。深夜两点多钟，胡林和唐岩红都没睡，接着就一齐跑步赶往三营营部。营部看不到灯光，会议室拉着窗帘，前后的连队宿舍都一片漆黑，那里是不能开灯的。只有三营营部走廊上悄悄地响着一些脚步。三营张营长、吴教导员和霍孩儿、肖建军、刘建道都在会议室等着。军务科一调査，知道形势很严峻，团长、政委一直横竖上下保持热线联系。

开训以后，军营的夜晚虽然很沉寂，却夜夜都听得到春天到来的脚步。975团的大营区和师部仅一条路和两道墙之隔，本来是特别近的。胡林在走廊上一脚踢开会议室的门，进屋拉张椅子坐下，没有熊人，相当恼火却又十分疑惑：“我就是不相信，一个兵怎么能那么快就把电话打到师长那去？师长的动作那么快，我听到消息就始终在怀疑，这事出的有背景！”

这一说，刘建道下吓得牙都打哆嗉。霍孩儿想表白：“团长，我看坏就坏在那个跳舞罚下来的王瑞，早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这样的连队哪能要这么会捣鼓事儿的兵！”

肖建军也后悔不及：“我看也像有人在背后出熊主意，现在有的兵真是很疵毛，一点看不出事，原来一直在酝酿哩，要不一个新兵怎么知道让王瑞直接给师长要电话？”

“还不光是你们连兵的事！”胡林的怀疑范围却不止这些？，而且是有根据，“这个许冲冲，他家里通过很多关系给我和政委打电话，要调个轻松单位，要学技术，我们都给他顶了。有钱有权他直接下命令，说别的都不行！我觉得师长这么干还是有来头，哪儿那么容易就下这么大决心？”

唐岩红在屋里转着圈，感觉也很复杂：“后悔都晚了，处理七连，给975团带来的影响可就大了！王魁这小子昏头了？这么关键的时刻，闲事不要管了嘛，让副班长和老兵管！”

霍孩儿穿着硬板板的作训服，脸色发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团长和团长胡林都没提跟范红见面的事，他自己也忙得根本就没顾上想了。肖建军也大敞着作训服的怀，上尉肩章皱着，天还很冷，却露着军装里的胸膛，非常伤心地说：“团长，政委，你们也看见了，黑着灯兵们都不睡觉，听说师长要处理这件事，晚饭都没吃，全连抱头痛哭，切齿痛恨告状的人……”

“是啊……”刘建道终于觉得有机会说话了，规规矩矩站到一边，显得最紧张，压力特别大，嘴唇都打哆嗦好像压根儿没料到七连的兵还真这么野蛮，真敢打人，而且还是平常看起来那么优秀的班长，但还是说得糊里糊涂：“其实王魁这个班长很无私，确实想为他着想……许冲冲这个新兵有时气得人确实想动手，团长……政委……头两天我给家里打电话都说过这个，我妈还跟我说，千万不能动手，战士犯错误都是有原因的，想到这儿手就打不下去……”

“你可以给975团讲用了！”胡林没好气地操了他一句，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形势到了这一步，他这个主力团长的气势还是有的，很沉着，“首先我们团党委来承担这个责任，师里如果真那么严肃，就是给我扣上政治帽子，条令上规定哪几条，就按哪几条，没规定的就不能处分，这问题我也坚信不移，这个连队不会错的！师里处分我执行，叫团里处分我坚决不处分！”

胡林说完，站起身扭头走了，唐岩红又给他们交代了几句注意连队稳定和安全的话，也走了、他们好像要先给七连吃颗定心丸。其实已经感觉不好，霍孩儿他们出来送他，唐岩红头都不回。只是走到操场边上，不经意地回头瞧瞧七连的宿舍楼。

早晨一切照常，起床号一响，小兵们的虎嘯声波涛汹涌，有的小兵还想不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浩浩荡荡的全团大集合照样进行，团首长们都面孔严峻，出操却也很高昂。

早饭后，师长政委签署的通报就发到各团。寒星刚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寒星感觉这个电话不同寻常，立刻摸起来。是团长胡林，嗓音浑重，毫不转弯抹角，上来就很冲：“师长我是胡林……我们975团全体党委成员都在这里，在党委会议室站着，我们大家想对您提一个问题：是一股什么邪恶的力量鼓舞你，想把这个连队搞垮？”

975团的党委成员们早就集合在团党委会议室，先传阅了通报，全都鸦雀无声的，然后就痛苦地等待在光荣的975团军旗下面。

寒星真让胡林这下给搞蒙了，知道975团肯定有不同意见，但确实没想到一个团长敢这么拉架式跟师长顶，而且还这么单刀直人，干净痛快地不讲理，牛皮哄哄，当然也有原本就对他这个博士师长的不服气。寒星被问得有点措手不及，好在有过参谋和秘书的经验，回答还比较果断：“一个班长不止一次打战士，都没有受到处理，难道这个连队还先进吗？”“师长，听说你要下决心处分他们，七连全连抱头痛哭，切齿痛恨打人的，切齿痛恨告状的！”胡林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胡林和那些团营干部们什么样子寒星能想像，寒星对这些话也很敏感，知道胡林是冲小王瑞说的。但寒星也火了，没管那一套：“这个战士告得很好嘛！我看应该给予嘉奖！”

寒星这句显然也有点不冷静，像刀一样捅到胡林心口窝儿上，堵得他半天没说出话。师长这么不给一个团长留情面，也够意思了。胡林确实非常难过，全团党委成员都集合在插着团旗的党委会议室，胡林穿这身军装，扛着上校军衔，窝囊得想哭，拿着电话直喘粗气，噘着厚嘴唇憋了好几分钟，没再正面提王瑞这个兵怎么可恨的问题，憋了半天，才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嗓音对寒星说师长……从你来到272师，我们还是寄予希望的，你是我们09军第一位防御作战博士师长，能力没说的。但是在部队要有威信，当好主官，是超越科学的！我们天天在基层，看到的荣誉都不是文宇写的。你们在机关待的时间太长，看不到基层的真实情况。我们这些从基层起来的领导，看到连队干部的衣服破，发生点问题，只能对他们有同情感，发生一点小问题，只能原谅他们，这是发自内心的，无法言表的！当他们发生一点问题时，是我们领导身上的，我个人认为首先从我们领导自身查原因！我们天天待在基层，年年月月都待在真正的作战部队……

有时想流泪，有好多干部确实比较好，有各种特定原因提不起来，家属随军解决不了，心里难受！有好多优秀的兵，就这么淘汰了！有好的形势机遇，推上去了，部队有希望！素质老提不上去，老是处在瘸子里拔将军的状态，算什么部队？七连的连长、指导员是选了又选的，七连是975团精神上的一个象征，多少代人打出来的一面旗帜，就是975团的团魂，我们谁也没有权力把他拔掉！”

胡林当着那么多团党委成员没有提寒星为什么言行不一的问题，因为已经非常恨师长，这一处理，不是一般地影响荣誉、成绩和团队干部士兵切身利益问题，他真掉泪了。这种对士兵和团队荣誉的感情，确实也让寒星深深震撼，但是显然对自己人护短也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寒星在272师俭朴狭小的师长办公室里严峻地思考着，以极强的理性和坚定口气说胡林……我理解你对自己战士干部的感情……但是先进单位好干部好士兵，不能靠隐瞒问题、护短来维护，打骂体罚是一种无能的语言，丑恶的语言，也没必要隐瞒，容易引发案件，瞒多了会出大事！这个战士报告得很好，有文化的人有自尊，懂得有尊严地活着！我们要实现从传统到现代军队的转变，实现跨越。胡林团长，以这件事为教训，教育部队，把那些不良恶习扔进漳河水里去吧！”

寒星也觉得自己想掉泪，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引起这么强烈抵制，难怪二杆子作风老是扭转，又老是不能扭转，优点和缺点总是一样突出。可是他并没有说服胡林，胡林反而比他更有理由：“师长，我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坦率跟你说，我当连长也打过人，有的人当团长也打人……挨打的兵百分之八十都是有问题的，逃跑的兵百分之八十是因为挨打……”

后面这句是胡林嘴巴一滑溜顺出来的，被寒星一把抓住：“你看了没有？”

可是胡林根本不想让他说师长，你别以为我们这些主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附着在这好传统上的一些陋习，人为的强制性的一夜之间去掉是不可能的，带农民的军队和知识分子的军队不一样，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那个年代，俄罗斯军队就和我们不一样！你就是给我扣上政治帽子，条令上规定哪几条，就按哪几条，没规定的就不能处分，这问题我也坚信不移，那个连队不会错的！师里处分我执行，叫团里处分我坚决不处分！”

胡林就这么蛮不讲理地把电话咔一下扣了。寒星在闷气的办公室内气得血冲脑门儿，丢了电话，半天调整不好情绪，心里窝得发堵，从文件柜找出《纪律条令》，拿着想去找王政委。王政委却自己过来了，知道通报一发就要出事，倒杯水端着先到师长这边来看看。知道今天师里领导不用下训练场了，换上了毛料军装，上装扣都敞着，高大消瘦的个子居高临下瞧着寒星手上的条令，痛苦地咧开嘴笑笑。脑袋上板寸已经比较长了还没来得及刮，头发混乱地向天上扎着，神色疲倦，看看寒星手里的纪律条令，什么都明白，一屁股坐到师长办公桌的对面。

“师长’915团说啥话你都不要管他们！”王春风笑笑，但也闷寒星说明胡林的抗拒理由，“胡林他们接受不了，肯定怀疑有什么邪恶的力量要拔掉这面红旗，我可以去替你解释，我是相信你的，师长！虽然我们无权越级决定处分，他们代表的是一级党委，但是这部队就是这作风，一旦上级党委形成决议，他们绝对毫不保留地贯彻执行！”

“简直不可理喻！”寒星还是发脾气。

从王政委的鼓励和理解中，他也非常清楚地感觉自己跨越了一道界线。这是一道本来不允许他这个师长跨过的临战界线。一越此界，即人险境。但是此刻不跨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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