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孩儿庄重地走上台阶，拿出威风，看着排长和兵讲道：“同志们！请稍息！现在还不是欢送我的时间，简单讲几句。实事求是说，我到七连时间也不长，老连长刘伟为我留下很好的训练家底，和指导员处得很默契。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年海训，无论是乘车还是乘船，都在太阳底下，七连战士身上天天都是湿的，有晕倒的，当时各级考核得都挺好，对七连印象深刻，给我个人增添了光彩。没想到走得这么快。

有的同志可能记得训练的时候还跟指导员议论，如果我们这批连长、指导员同时走了，如果转业，对团里是个损失，上来的副职对打仗有没有压力？我们有，他们都不一定有。要副连长往上顶，肯定不行。现在副连长顶上来了，实事求是说，我个人有担忧也有信心，我有好指导员，三个排长素质都不错，工作都能给我担起来！我们七连的班长从培养时就要求要最少能做到排长指挥能力！我个人感觉部队对地方大学生已经形成一整套培养系统，发挥他们的特长，他们不可避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各级领导和主官都很注意发挥他们的能力，所以现在我还是说，刘建道你先把什么新思想都放一边，很实干才行，基层靠什么？干部走在前边，带在前边！我坚信七连仍然是走前边的！”

全连掌声雷动。

肖建军再次走上台阶，激动地讲道：“感谢老连长的鼓励和期待！团首长在刚才宣布处分和奖励的大会上都讲得很透，那么我在这里仅仅给每一个同志提个醒，无论是受到处分还是受到奖励表扬的同志，你们都应当牢牢记住今天的教训和鼓励，也不要忘了七连的身份和荣誉，那么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就远远不止如此！点名结束！”

值班员走上前整队报告，宣布各班带回。三个连干跟着一排长走进连队宿舍，拐到一楼左边一班的兵室，看到兵们都一声不响地站着，王魁正从小橱柜里往外拿白糖，看到连首长们都进来，脸上还挂着笑容，咧嘴笑着，嘴角的弧度在一片模糊中舒展着，脸上一点松弛的东西都没有。

一会儿那两个排长和别的班老兵们也都来了，围着王魁，拍拍他的肩膀，捅他一拳，党小辉上去就问：“想家吗，王魁？”

王魁没有马上说话。兵们没有说话的，都围着他，门口都挤不下。尤其老兵们的气氛更凝重，那种凝重让刘建道都感觉受不了。

王魁的眸子里零星地闪着亮光，一阵沉默。官兵们垂首不语，良久，有人说想！”

这一个字，像一阵骤然而起的清新的风，掠过大家耳际，飘到很远很远。刘建道看见旁边有人抹泪，仿佛在他的心头抹出一片晶莹，却听不到哭声。刘中华大声说：“想起当兵母亲送我上车……哭什么呀？出去多开心！”

党小辉拍拍王魁肩膀，眼睛里晶莹闪烁着：“王魁，想想我们累得站不起来的时候，哨声一响，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军队，大家迅速集合，老连长口令在比赛场回荡着：想家了，哭了，可要记住，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你们是狼，不是羊，血性的狼，狼是不会屈服的……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软弱和疲劳的东西渐渐从体内剥落，对自己说，不会再有眼泪，现在是告别的仪式！”

王魁突然好像显得非常宁静了，把白糖交给刘中华：“弟兄们，一人抓一把……”

刘中华不拿杯子我不喝！”

战之同也说我也不喝！”

王魁眼一瞪：“干什么不喝？是一班的兵，都端杯子！我们不会泄气的，干杯！”

许冲冲表情比较严峻，把白糖水喝掉了，很想说话：“班长……”

王魁说：“别叫我班长了，叫王魁！”

“是，班长……”

“王魁我们和你握握手！”别的班老兵们都拥上来。

“去去去……握什么？沾晦气，让开！”王魁挡开那些兵的手，像头小狮子一样冲撞着跑出去。

一排长跟着一班的兵们跑步去了。霍孩儿和肖建军什么都没说，一起走上楼，电话响了。刘建道走进连部接起来：“你好……七连副连长刘建道！”

脸色却立刻有点异常，电话那边是个女中音，只“喂”了一声，又没动静了，但也没挂断，在听着刘建道的声音。刘建道却立刻听出那人是谁，那个“喂”很显然地带有一种打破僵局的意味。稍停片刻，刘建道也没等她再说话，只回答一句：“你等着……”马上就把电话往霍孩儿手里送。

霍孩儿反应却特别快：“不接！”

刘建道把手指放在嘴上小声激动地说根根根……”

“不接就是不接！”霍孩儿连理都不理。

“连长……”刘建道捧着电话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霍孩儿却没事人一样坐到椅子上，就是不理会。肖建军也不理会，从抽屉拿出他自己写的一份厚厚的连队教育材料，在那儿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一不小心把暖瓶碰翻了，开水一下把教材都冲湿了。肖建军抢着材料，然后又一页一页地在墙角上摊晾着。

刘建道只好把嘴放上去，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连长他他i

那边确实是范红，好像都听见了，哼着鼻孔在笑，等了一会儿，终于讲话了：“跟你连长说，我找他有公事嘛……”

“不好意思……”刘建道拿着电话实在很难堪’“连长……是范红，她说有公事！”

“什么公事？”霍孩儿还不理睬。

范红在那边什么都听到了，刘建道尴尬地捧着电话想跟她解释：“喂？喂……”喂了半天却没有听到回音，范红也不笑，也不吭声。刘建道抓住电话使劲叫唤：“喂？喂……范红……范红……”

范红那边好像还有姑娘们的笑声，好像也在听电话，她自己才突然又笑起来，倒也不黏糊，挺干脆，立刻把电话挂了。刘建道拿着电话还不知所措，营区里第一声熄灯号响起来，所有的声音都被272师士兵们的震撼的虎晡声淹没了。

肖建军还在那儿一页一页地翻来覆去晾着他的讲课材料。

熄灯后，刘建道拿着《陆军训练大纲》坐在三楼学习室里，拿出刚配的眼镜戴上，机小台灯下边看了半天，看不下去。触动挺大，给女朋友发了个短信今晚范红终于亲自打电话了，霍没接，火，我感到他很需要，真痛苦！”

荻子很快回过来：“是不是人家比你更实际啊？个人婚姻不是浪漫的事！”

“这女孩性格特别干脆，不过今天却沉思了将近几分钟不说话，让我感觉到她另？一种感觉，特别动情，遗憾的是他们不能体会这种美好感觉？…”

“你怎么那么动情？”

“为了很多事，班长打人，受处分了，连长撤了，时机这么不好啊！”

“班长还打人？”

“长得像小姑娘，还川娃老乡哦，跑四百障碍第一，二等功要破格提干，惨了！人家新兵告了！”

“你当心哦！”

刘建道想说自己代理连长了，又不想说得太直白：“噢，可能还渔人得利，有可能完成一个生物进化链标志。”

“噢，是什么意思？看不明白！”

刘建道却又绕开了：“这个部队比较难干，说了你不明白，如果就是履行好职责，训练苦一点累一点，什么都按正当的来，还好。其他的最烦！”

“到哪里干比军队好？你们了解社会？还是军队纯洁！”

“了解啊！地方大学生不仅不想在部队干，对人生都厌倦……和社会不一样，学校完全是开放的。部队个别领导很不负责任，一提到地方就怎么怎么样，出来那两个字就……心里也憋了一股劲，用行动否定个别首长的偏见。我觉得带兵最主要的是关心，平等。

“心里不要总搞得太拧啊，睡吧，做个美梦就清醒了！”

“现在不怕了。又搞训练计划，还是自己搞，在别的房间加班，没意思真想睡！家里的同学都有小孩了，同学有的马上结婚，有房，也有买车的哦，比较稳定。自己也着急，一个人在外边干，父母其实也很急，整个小孩，让父母看着！”

“不要老替连长想美女了！”

“就是提连长，去掉伙食费这保险那保险的，一个月开薪水还剩1500。除了定时给，比较惨啊。”刘建道好像还是想谈谈意外升官的事，心情难以平静，可终于没说。

“自己搞训练计划？这不很相信你吗？辛苦了，早点搞完睡吧！”刘建道不再发短信了，还是准备不下去，又不好意思回去睡。大概荻子感觉到什么问题，一会儿发来一段很动情的我好喜欢那英那首《不管有多苦》，当你有些动摇或者灰心的时候，去听听这首歌，它会给你勇气继续走下去的，祝福你们所有的战友未来幸福美满……”

在这深深的军营夜晚，这些短信让刘建道特别激动，也有些伤感。没有照着荻子的话去听歌，却索性把训练大纲那一页折起来，开开门，在楼梯上走走，看到霍孩儿和肖建军的兵室里都关掉灯了，他俩好像还在聊天儿。

刘建道悄悄回自己兵室，钻被窝儿躺下了。也没记日记，睡得很痛苦，还是穿上衣服又爬起来。走到楼梯口，没上三楼，下楼出了门。在院子的树林中转了一会儿，越转心里越空空荡荡的，看见门岗上只有哨兵，没有领导查哨，就从大门走出去了。干部出门，哨兵也不盘查。沿着师部和975团院墙之间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半小时以后，不知不觉走到漳河的边上。

深夜的河边没有人，水流到这里形成一个美丽的湾，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浅的地方长着很多水草。湾边绿树成荫，有几棵茂密的垂柳，月亮在水面反射出银光。大学生干部们刚到272师的时候，有的到博物馆考察过，说这条河在几千年前就这么宽，这么美，那时候还有大象和丹顶鹤，至今也经常发现古人类遗迹。军训期间的假日，大学生们喜欢到这里悄悄聚会，开个罐头，喝瓶啤酒。下连队以后，刘建道好久没来了。深夜至此，浮想联翩。

树后面的房子有灯光，但听不到什么声音。夜里还很凉，游泳季节还早。刘建道的迷彩服里边套着衬衫，这一天训练和乱七八糟的工作下来，身上黏得很，坐在河边浮想联翩了一会儿，突然很想游一下试试。也好久没有下水了，也没机会夜里到河边。于是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衣服往地上一扔，顺着河边扑进水里身体全部浸到水里才感觉水特别凉，下意识想站起来，脚底下却很空，顺着一个陡坡就滑下去。伸手四面乱抓，也什么都没抓着，竟一直顺坡滑到很深河水中，脚感觉到软软的淤泥和网状物体，像水草，但也像绳子什么的，缠在脚上腿上。吓得他使劲往上挣扎，费很大劲才冒出水面，已经喝了几口水，呛得头昏脑胀的。

但是刘建道却突然感觉那一刻很异样，突然没有压力了，想到几千年前的大象和丹顶鹤什么的，有点特别的轻松感，身体顺着流水往下漂，一直以来对部队生活的压力和厌倦感觉一下都没了。

刘建道水性还是不错的，轻轻扒着水顺岸边游着，也不冷了，回想着刚才沉到水底时的那种求生的欲望，挺刺激。于是乎那种对部队生活的压力和厌倦突然乂特别强烈地涌上来，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望便知道可以吞没生命的河水，想到生命起源，以及生与死的许多问题。生命很美好，死亡很简单。人为了生命会不由自主地拼命挣扎，本来大学毕业根本就没想到穿军装，现在却稀里糊涂混了个尖子步兵连队的代理连长，什么都像人生之梦那么意外。还有漂亮女军官晚上打电话那种美妙味道。但那一刻刘建道真的感觉压力很大，非常厌倦，似乎觉得什么都没有可留恋的，死也并不可怕。

月光还是挺美好的，在水中向天空看，更有几分古韵。刘建道游着游着，突然看到营房那边有两个人打着手电跑过来。他在水里，很快就看清楚是穿着迷彩e的霍孩儿和肖建军，吓得他赶紧猛扒几下，爬上岸，把远处的霍孩儿和肖建军都吓一跳，拿手电照着跑过来。可能是刘建道出来的时间长丫一点，岗哨打电话告诉他们了。

风一吹，刘建道又浑身打哆嗦，刹那间把什么大象丹顶鹤女军官的电话都忘记了。肖建军打着手电跑过来，上上下下照了一遍，发现他手上还流着血，那个样子狼狈而悲壮，俩人都气坏了霍孩儿上去就拽他一把，差点还想踹他一脚，狠狠地吼了一嗓子：“你在这儿干什么了？刘建道？一个人玩泰坦尼克号来吗？还学生会干部差点预备党员……”

肖建军瞪着眼“好家伙……怎么还上来了呢！真熊包吗？给你升官儿都不干了？到底想干什么？”

刘建道差点被霍孩儿拽个跟头，晃晃悠悠站住了，也感觉手上的疼了，可能刚才在水底被什么划破了，又冷，哆嗦着，还没忘了赶紧穿衣服，摸摸口袋，好在手机关了以后搁到抽屉里，眼镜也没戴，心想幸亏没真的穿着衣服跳河自杀，要不损失又大了。也知道他俩发火为什么，看看他们两个小军官，想想女朋友，想想几千年的文明史，战争场面，感觉活着还是比较美好。

穿好衣服，暖和了，刘建道才开始说话：“我没干什么……加会儿班出来呼吸呼吸，走到这儿了，想得挺多，身上挺黏的，想脱了衣服洗一下，没想到岸边那么陡，一下就滑进去了……实话说……”刘建道突然也大着胆子笑笑，不是想逗他们，是说心里话：“沉到水底的时候，确实有一种求生的欲望，好在会游泳……”

“没事了吧？”肖建军沉着脸，不想让他再胡说。

“没事了……”

“没事了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