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留侯张子房，于汉已定，性多疾，即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上欲废太子，立戚氏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计，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河卧？”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今天下安定，以爱幼欲易太子骨肉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所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上慢侮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以安车迎之，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上见之即必异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亦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四人。四人至，舍吕泽所。至十二年，上从破黥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陈不听，因疾不视事，太傅叔孙通称说引古，以死争太子，上佯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者从太子，皆年八十有余，鬓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而问之曰：“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其姓名，上乃惊曰：“吾求公数岁，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对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闻太子为人子孝仁、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起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下，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槛鹄高蜚，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能施？”歌数阕，戚夫人唏嘘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召四人之谋也。

【译文】

留侯张子房，素来体弱多病，汉朝建立后，就练习吐纳导引的功夫，不吃烟火食，关起门来，不与别人交往。这样过了一年多，皇上打算撤销刘盈的太子资格，立戚夫人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许多大臣谏争，但始终没有得出明确的决定。吕后恐慌，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人对吕后说：“留侯善于想办法，皇上很信任他。”吕后就派她哥哥建成侯吕泽胁迫张良，说：“您经常给皇上出主意，现在要换太子，您怎么能高枕而卧呢？”留侯说：“早先皇上不断遇到困难危急的情况，承皇上厚爱用过我的一些主张，现在天下太平，因为爱小儿子而想换太子，这是骨肉之间的事，纵然有一百个张良，又有什么用呢？”吕泽恶狠狠地勉强张良：“给我出主意！”张良说：“这件事很难用口舌争辩，但皇上罗致不到的人才，天下有四位：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这四个人年纪都老了，都因为皇上随便***士人，所以逃避到深山里，不愿低首下心做汉朝的臣子，然而皇上很尊重这四个人。您果真能不吝惜金银财宝，让太子写封措辞谦逊的亲笔信，用舒适安稳的车辆去迎接，叫善于言辞的人坚决邀请，应该会答应出山。来了以后，作为宾客款待，让他们经常随从太子朝见皇上，让皇上看见。皇上看见了一定会诧异，加以询问。问过了，知道是这四位，对太子的地位会有好处。”于是吕后叫吕泽带着太子的书信，言辞谦卑、礼物丰厚地去迎请这四个人。四个人到了，就住在吕泽的府邸。到高祖十二年，皇上跟着镇压黥布的军队回来，病情更重了，也就愈想更换太子，张良劝谏，皇上不听，张良也就因病不再过问政事。太傅叔孙通引用古人的言论、引用古人的事迹，拼死谏争，力求保全太子。皇上假装答应，但还是想更换太子。到宴会的时候，摆上酒来，太子侍立在皇上身边，这四个人跟着太子，他们都八十多岁了，鬓角眉毛都雪白发亮，衣冠奇古，皇上很惊异，问道：“干什么的？”这四人上前答覆，各自报了姓名，皇上大为惊讶，说：“我访求你们有好几年，你们躲避我，现在你们怎么跟我儿子在一起？”四人答道：“陛下小看士人，喜欢辱骂别人，我们不愿受侮辱，因害怕而躲起来。听说太子作为儿子是个孝子，仁德慎重，礼贤下士，天下没有人不期望为他付出性命，所以就来啦。”皇上说：“烦劳诸位好好地，始终其事地照顾太子吧。”这四个人敬了酒，起身辞去，皇上目送他们，叫来戚夫人，指着这四个人说：“我想换太子，那四个人辅佐他，羽翼丰满了，不好动了。吕氏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人流下了眼泪，皇上说：“你为我跳楚舞，我给你唱楚歌。”于是唱道：“鸿鸽高飞，一飞千里。羽翼已成，横渡四海。横渡四海，尚可奈何？虽有弓矢，尚有何用？”唱了儿遍，戚夫人泣不成声，皇上起身离去，酒宴就散了。到底也没有更换太子，是留侯用召来这四个人的办法取得的效果。